陆诚勇将妻子丫头安置妥当,闪身出门。只须臾功夫,就见那疯马已奔将过来,四蹄如铁,口沫横飞,狂暴非常。
一老妇躲闪不及,摔在地下,手脚酸软无力再爬不起来。旁人虽有心施救,但见那疯马来势汹汹,又哪里有那胆量?
陆诚勇见势不好,纵身上前,下盘扎了个马步,稳稳立在地下,就将那老妇挡在身后。便在此时,疯马拖着马车奔至面前。那马正在躁狂,眼见有人挡道,狂怒非常,当即将两蹄扬起,就要踩踏陆诚勇。陆诚勇闪身避过,左手扯住缰绳,右手一拳挥出,重击在马头上。他这一双拳头,乃是军中日日锤炼出来的,递出便如金瓜铜锤。他膂力甚强,一拳怕不有百来斤力量,便如一柄铁锤重砸在那马头上。那疯马不过血肉之躯,焉能承受?当即被击了仰倒,胖大身子一侧,就要向路边倒去,连带着马车亦要侧翻。
便当此时,只听那车中忽传出一声女子尖叫。陆诚勇未曾料到车中尚有乘客,不及细思,一手勒定缰绳,一手拉住车辕,将身站稳,口中大喝一声,硬生生拉住了马车。那马发了半日的狂,已渐渐安静下来,又为陆诚勇重创,登时萎顿在地,再不动弹。
一旁围观众人直看得目瞪口呆,面无人色,眼见险情已退,纷纷拍手喝彩,齐声赞道:“好一条汉子,这等威武!”
夏春朝自路边挤出来,飞奔至丈夫跟前,面色青白,两眼红肿如烂桃,心中又急又痛又气,口唇哆嗦了半日方才道:“你……你怎么这等大胆!倘或一时有个好歹,你……你叫我……”言至此处,已是哽咽难言,珠泪滚落。
陆诚勇将衣衫掸了掸,笑道:“不妨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快不要哭,揉坏了眼睛了。”说着,接了夏春朝的手帕替她抹脸,又见此地人多,搂了妻子香肩就要离去。
便当此时,那车中女子家人仆从尽皆赶来,打听得知事情原委,就上来怒气冲冲道:“兀那汉子,你打坏了我们家的马,就这样走了不成?!”
陆诚勇闻声,回身望去,只见五六个身穿青布短衣模样的人,围绕马车站立,正向自己横眉怒目。后面又走来一绿衣丫鬟并一个穿夹衣的仆妇,这两人慌慌张张,嘴里说着:“小姐素来体虚,这一遭怕是要受了惊吓。”就矮身钻入车内。
陆诚勇见这起人各个衣着不俗,又细看那马车用料考究,装饰华丽,地下卧着的枣红马匹,亦是膘肥体壮,名种之流。那车中坐着的女子,显非小可人家出身。
他打量了一回,见这起仆从凶神恶煞,来意不善,忆起先前凶险,心中火起,当面斥道:“你们纵马横行,踩踏路人,成何道理?!若非我舍身拦住,这一路过去,要踩伤多少人命?!那马发了狂性,不是我拉住缰绳,稳住车子,马车一时翻倒,你家小姐又焉有命在?!你们不知感谢,反倒来向我兴师问罪,岂有此理!”
那起仆从齐声喝道:“我家这匹马,乃是西域过来的名种,平日各样好料喂着,好容易养到这等肥壮,今儿头一次给小姐拉车就被你给打坏了。你却在这里强词夺理,意欲脱罪,世间没有这般便宜的事!你同我去见老爷,不把这马赔来,今儿定然不能让你走脱!”嚷了一回,又说道:“若不是你乱扯缰绳,打翻了马,车子也未必要翻。你惊吓了我家小姐,这件事断断不能轻易了结!”
陆诚勇听这起恶奴颠倒是非,登时怒发冲冠。还不待出言,却听一旁夏春朝冷笑道:“既是你家小姐这等金贵,怎么马拖着车子疯跑了半日,不见你们出来护卫?定要挨到我家相公出来把车拦了,才见你们冒头。若是我们不拦车,你们莫不是就任凭那马拉着你家小姐绕城不成?我知道你们这些做人奴才的,跟着小姐出门,见出了岔子,唯恐回去不好交差。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浑赖起人来!随意抓着一个就是,讹人有这般容易么?”
那起人见被夏春朝当面戳破心事,脸上微微泛红,恼羞成怒道:“我们同你家男人说话,你一个妇道人家在这里搬弄什么口舌?还不过一边去!”夏春朝冷声说道:“世间凡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你们见说不过我,就意图拿这话来压我么?大伙在这里瞧着,谁有理谁没理,一眼便知!”
这些家丁小厮,平日里仗着主家的威势,横行无忌的惯了。此刻忽被一个妇人责难,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都嚷起来道:“反了反了,这等刁妇,竟敢当街放刁,为难侯府千金,把她拿到衙门里去!”说着,就要上来动手。
陆诚勇眼见他们要来抓人,随手将夏春朝扯在身后,叉手向前,一推一递,登时便将三四个人甩将出去。他久经沙场,武艺精熟,又岂是这班平日里只会欺男霸女的恶徒所能抵挡?他本意不愿将事情闹大,下手之时只用了三分力量,饶是如此,那起人跌在地下,各个鼻青脸肿,哭爹喊娘,再爬不起来。
正当此时,道旁围观众人,眼见这起人纵马行凶,又要讹诈义士,不免皆动了义愤,纷纷斥责其非。中有一个,认出他们府邸,阴阳怪气道:“我道是何人呢,原是司徒侯爵家出来的,旁人原也不能有这样大的威风。这位公子若是没个大靠山,被递送到官府去,那哭丧棒不知要挨多少哩。”
这般争执了一回,那马车中忽然下来一个丫鬟,走上跟前,向着领头的家人低低吩咐了一回。那人面上一阵难堪,好半日才向着陆诚勇道:“那泼汉,我家小姐说了,谢你救命,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快走罢!”陆诚勇怒目喝道:“你们纵马横行,信口讹赖,又要伤我娘子,就这般罢休不成?!”那人便道:“你可知这车里坐的乃是司徒侯爵的千金?放你去你还不去,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夏春朝却不愿同这起人多有厮缠,扯了扯丈夫衣袖,低声道:“咱们去罢,不要理他们。”陆诚勇本不怕什么侯爵府邸,但听了妻子言语,不愿违背,当即冷哼了一声,携了妻子拂袖而去。
夏春朝临行之际,不觉回身望了一眼,却见马车帘子掀起了一道缝隙,内里好似露出半张娇容,须臾又不见了。她便只当自己花了眼,不及多想,随着丈夫去了。
这一众仆从眼见这三人离去,便将围观群人驱散,将马重又打起,上车呼喝,开道而去。
那丫鬟钻进车内,挨着她家小姐坐了,便说道:“这马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暴躁起来?若不是刚好被那公子拦住,还不知要怎样呢。那位公子也当真神勇,这样一匹发狂的马,也敢上来抵挡。这样的胆量,真是世人不及。先前表少爷眼见这般,吓得屁滚尿流,滚下车去,真真叫人半个眼儿也瞧不上的。更好笑咱们家这起奴才,马狂时一个也不在跟前。人把马拦下了,倒恐打坏了马,又惊扰了小姐,回去老爷跟前不好交代,就这等赖人!”
原来,这车中所坐之人,正是开篇所言那司徒侯爵家的千金小姐司徒嫣然。今日清明,她本随了父母出来扫墓,因司徒侯爵并夫人中途有事,便先遣了外甥伴其归家,岂料路上出了此等变故。一众随从并那位少爷眼见马惊,唯恐伤及己身,皆躲得远远的,任凭疯马拖着车子狂奔而去,幸为陆诚勇所阻。
司徒嫣然耳里听着丫鬟菱角念叨,垂首不言,默默细思。
少顷,菱角又道:“那位公子当真英武,虽面上有疤,乍一瞧有些怕人。仔细看看,倒很是魁伟。这样子的人,方才叫真男子呢。平日里那些个白面秀才,葳葳蕤蕤,到了咱们跟前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真叫人看着生气。”司徒嫣然是个大家闺秀,耳听贴身侍婢这般夸赞一个外男,不由两颊微红,低低斥道:“一个姑娘家,嘴里乱说些什么,对着个男人品头论足的,也不嫌羞耻。”她自幼体虚多病,说话少气无力,便是这番苛责之言,亦不见几分力道。
菱角自然不怕,嘻嘻一笑,转言又道:“他身边站着的那位娘子,好似是他太太的样子,倒生得好模样,人前说话也爽利得很。两人站在一处,看着也很般配。”司徒嫣然听见这话,心底生出几分不悦,说道:“你又乱说了,你怎知是太太?”菱角说道:“她管那公子喊相公,不是太太,却又是什么?”司徒嫣然便嗔道:“你就知道太太,不能是姬妾么?”菱角想了想,说道:“那么好看的人,又戴着银丝鬏髻,怎会是姬妾?”司徒嫣然瞅了她一眼,说道:“你又知道了?”菱角不明所以,便也不再多言。
少顷,车子已到侯府门前,一众仆妇早已备了软轿,在门前候着。
菱角下车,几个婆子连忙上前,将自家小姐搀扶下来,送上软轿。一旁一身着锦袍绣带的青年后生,连忙迎上前来,赔笑作揖问道:“妹妹受了惊吓,可有妨碍?”司徒嫣然却正眼也不瞧他,径自上了轿子,伺候的妇人掖好了帘子,就起轿而去。那后生无奈,只得跟随其后。司徒嫣然心生不耐,将菱角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
菱角应命,便回身向那人道:“三少爷,小姐这是要进内宅了。你虽是亲戚,也是个爷们,怎好跟着进二门的?待会儿老爷来家,不怕挨嗔么?你有功夫跟着小姐,不如回去将那些文章念熟了,提防老爷问你!”那被唤三少爷之人,眼见被个丫头当面指摘斥责,心中虽光火不已,却也情知这是侯爵小姐的贴身侍婢,轻易不敢得罪,连连赔笑作揖,退了出去。
菱角喝退了此人,又跟上轿子。
司徒嫣然在轿上坐着,将两人应对听在耳中,心里暗道:“这表哥说话疲软,为人糠懦,瞧着就叫人生气,哪里有半分男子汉的气概?偏生父亲看重他,我又说不得什么。”这般烦恼了一阵,忽又忆起适才街上撞见之人,暗自忖道:“我将来的夫婿,若是能得那人一半的气魄,方才不算辜负了自己。”这念头乍动,她便觉羞臊难忍,两颊滚烫。
原来,这司徒嫣然乃是信陵侯司徒仲的么女。因其母怀胎时为时气所感,又是大龄生产,此女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多病,故而颇受乃父怜爱。平日要一奉十,绝无违拗。
然而司徒世家传至司徒仲这辈,其势早衰。又因当朝皇帝亲征之时,摄政王阴行谋逆之举,这司徒仲同摄政王私交甚笃,虽有揭发之功,却为上所疑,长年不受重用。时至今日,虽是钟鸣鼎食之家,却早已是江河日下。故而京中但凡略有几分上进心思的人家,皆不肯与之结亲。司徒嫣然上面几位兄姊皆配了清流人家,到她将笄之年,司徒仲却另有一番打算。将一众上门的媒人皆挡了出去,却自妻族中选了个远房外甥,放在家中看养,又出资令其读书。这人悟性本好,功课上又甚勤奋,如今也已考到了举人。便是先前同司徒嫣然赔笑说话之人,他本名徐中玉,因在家中排行第三,家人皆以“三少爷”呼之。
司徒仲算盘打得极好,奈何司徒嫣然瞧不这徐中玉不上,父女两个各怀一段心思。
司徒嫣然心里盘算了一回,又忖道:看他衣着平常,只怕是个平头百姓,父亲又怎会答应这样的事呢?这念头一转,便叹了口气,再不去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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