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来了?客在楼上。”
曾家隐于闹市的酒楼里,伙计简短地向曾纬禀报。
想了想,又低声添了一句:“贵客问了好几次四郎怎滴还未到,面色有些不大好看。”
曾纬沉沉地应了声。
急什么,她又不是太后?
他心里嘀咕,上楼的步子仍是一步一缓,仿佛用稳定的节奏来默念父亲交待过的几个要点。
进了隔间,张尚仪的脸从面向窗外的姿态转了过来。
“四弟从前与我相见,总是提醒我不要误了宫禁,我一直以为四弟是多么守时的人。今日晚了这么久,是替曾枢相巡查灾情耽搁了么?”
她这讥诮的口气真是教人厌烦。
她知不知道,男子最不喜女子捏了这样自以为是的揶揄腔调。
但父亲又有大事须她助力,便是苍蝇,也只得咽了。
曾纬带了寒暄的浅笑道:“南边过来的路不好走。”
“南边?哦,我以为四弟从府里过来的,原来去了南边。”
曾纬暗骂自己蠢,说漏嘴了,忙佯作淡静道:“去国子学看了看。蔡河那边尚好,毕竟不是漕运主道,汴河两岸淹得厉害。”
张尚仪闻言,默了默,嗓音也低了下来:“洪水猛如虎,我儿时就晓得。半夜里,天像漏了一般,县丞来拍门,将阿父叫出去看堤坝……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阿父活着的样子。”
曾纬语噎,心里头则稍稍起了一丝对这女子的恻隐之意。
曾布既然要用儿子作心腹,常与张氏接头,一早便与他说清了张氏的身世。
她阿父原是海州的一个县令,进士出身,又算得有实干经验的能吏,可惜防汛死在了洪水里。她的生母更是一早就没了,当时外放在南方的曾布与魏夫人就将这下属的幼女,收在膝下。
后头的事,自是走了味,也是童年的曾纬许多次见到魏夫人黯然垂泪的缘由。
说起来,不论心性善恶、强弱、明亮或灰暗的人,所历种种孽缘,倒都是可以推到那场南方的洪水上头了。
曾纬对这张氏,从童年时看作阿姊,到后来心生疑虑,再到如今厌恶大于佩服、利用大于受诱,每次与她相见,都巴不得快些结束。
只是这回,于洪水中亲见过生离死别的人间惨景的曾四公子,乍听张氏提起自己的往事,未免心头一软。
可厌人总有可怜之处。
张氏见曾纬面上悯恤之意闪过,也暗自叹道:他到底还是年轻,比他阿爷对女子,有人情味些。
对了,不知他阿爷,是否追究了姚氏身上有婴香一事。
不过,张尚仪很快遏制了自己那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思。
她朱唇又启,徐徐道:“四郎,今日我倒不急着回宫。太后与皇后,本就以为我在城东有堂亲侄儿,此番汴河溃堤,她们准我告假出宫看看。相爷有何吩咐,你可慢慢说与我听。”
“父亲要弹劾章相公。”
“就因为他支持工部侍郎吴安持引黄河东流?”
“不仅仅如此。”
曾纬直起上半身,形成一个正襟危坐的姿态。
“尚仪,你一直得官家尊为内廷帝师,前朝这几年的形势,你和向太后一样,不可能不知情。父亲认为,章相公,已经疯了,他对元祐一党,何止是打压清斥的态度,他恨不得要挖坟鞭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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