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像大川这样聪明的人,不仅仅因为他是象棋高手,乒乓冠军,书法获奖者,而且他在很长时间内是我的精神导师--从私下给我讲解《实践论》和《共产党宣言》开始。他是高三(88)班的,比我高了几个年级,奇才异品和特立独行名震校内外。据说他考试前从不复习功课,戴着护腰和护腕去体育馆举重,提着一条短裤去河里游泳,晒得黑黝黝的皮肤用指甲一划就是一道白花花的印子。有一次他玩过头了,赶到考场时,只剩下交卷前的最后十分钟,而且他的座椅不知被谁占着。他居然不需要坐,就站在教室的门边,将就着把试卷顶在墙上,抽出水笔哗哗哗想也不想就往下写。就靠着这最后几分钟,他居然还考了个数学考试全年级第一!
如果不是他的父亲被打成一个"走资派",他肯定会被保送到清华或哈军工那样一些大学里去,肯定会成为一个身着校官军装但隐姓埋名深居简出的核弹专家或航天专家,就像他自己曾经梦想的那样。
他的才华很难被埋没,自然成了我们知青户的头,后来还成了南方数省某些地下圈子中的知名人士,最后还成为了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国首批大学生中的一员。熟悉他的人,从不怀疑他还将平步青云,势不可挡,一定会在将来的科学史或社会进步史上留下大大的一页,留下他那浓眉大眼英气勃发的肖像。他接受很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紧紧握手,在每一个聚会上都是明星,其数学、化学、世界经济、国际共运、计算机等方面的知识,让大家闻所未闻如听天书,是大家永远的真理之源。不过,要在这里描述一下他的观点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常常是这样,与其说他有什么观点,不如说他的观点完全取决于在场者说了别的什么观点,取决于他对任何观点都决心展开本能的挑战。比方说有人说弗洛伊德伟大,他就要证明弗洛伊德平庸;有人说弗洛伊德平庸,他就要证明弗洛伊德伟大。消费者埋怨市面上的物价高,他就要大谈物价高的好处,谈通货膨胀是经济发展的良方;生产者赞成物价高涨,他就要大谈物价高的坏处,谈虚假繁荣会严重扭曲供求讯号,谈通货膨胀危及货币体系是经济发展的最大危机!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满足于常识,无论说什么都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一张铁嘴无可匹敌,令听众最终啧啧称是。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聪明中也潜伏着太多的自尊。他以前下象棋一定要下赢才肯罢手,打乒乓球一定要打赢才肯罢手,决不容对手沾了便宜就开溜,决不让自己的历史停留在一个滑铁卢。现在他把这种好胜心也用到学识上,似乎交谈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获取新知而是一比胜负,似乎胜者更重要的不是胜在内容而是胜在形态--澄清什么知识难点是不要紧的,择善而从更是比较丢人的;要紧的是得有成功讥讽后的哈哈大笑,有发现破绽后的暗暗讪笑,有信手拈来数据或例证之时的从容不迫,有把对方逼到死角之时的两眼放光目不转睛让你无处可逃,当然更不能没有听众一无所知的什么书,一经提出就像秘密武器或者超级王牌,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茫然无措。最后,聪明人少不了在大获全胜之后对崇敬目光的逐一收取,在人们纷纷套近乎献殷勤的时候漫不经心和不以为然。你邀宠地给他削苹果或沏茶水吗?他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这里有聪明者的全部形态,却很难说还有多少聪明。
他不会接受我的担心,因为我是他长时间内的崇拜者,更因为我无论如何也说不过他,我那些只有中学学历的知青朋友更不可能说过他。我只能眼看着他一天天陷入聪明的形态里去,一天天看着这个形态变得空洞--最终变成一种无谓的争辩癖,一种对任何言语都不可遏制的批驳癖和纠正癖。如果你说面前有"一棵树长得很高",他也能找到批驳的理由:"胡说,怎么是长得高?明明是长得很大么!"如果你说前面"跑来了一条狗",他也能找到纠正的理由:"可笑,明明是一条叭儿狗么!"
他能发现"树大"比"树高"更优越之处,发现"叭儿狗"比"狗"更正确之处,你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你还能不乖乖地让出指导权?
他当然是对的。他的对比别人的对高出一筹,于是别人的对就是错,就是大错特错。这样的争辩让人疲倦。在我看来,唯一的意义就是使他的朋友们习惯于沉默,使他的朋友们纷纷崇拜继而纷纷失望,继而畏怯和逃窜。有一次,他费尽心机谈好了一笔贷款,临要签字了,胜利冲昏了头脑,忍不住当面指导银行副行长的书法,说他办公室里那幅自鸣得意的条幅最好别挂,字架子还没有搭稳么,笔锋也失控,还得从颜真卿、钱南园的楷书练起。他还提醒副行长不要把别人的吹捧当真,不都是要讨你的欢心吗?书法家协会的会员证也不可当真,他们不是想挖你的赞助吗?嘿嘿嘿……他不知副行长为何脸色大变,突然拂袖而去,再也没有回转,只有秘书来送客。
贷款当然是吹了。
他与商业伙伴们不和,在好几个单位里与上下级不和,连他家的各方亲戚,最后也一个个忍无可忍地与之不相来往。在他自己最后开办的一个小公司里,民工走马灯似地换着,干不了多久都逃之夭夭,最后只留下会计兼司机兼炊事员小王一人。
小王能够留下来,是因为他无处可走,而且因为他是公司里唯一不争辩的人。无论总经理大川说什么,他永远都有一脸的敬仰和忠诚,还有坚定不移的三个字:"那是的。"你说股票行情肯定会上涨么?他会说:"那是的。"你说股票行情肯定会下跌么?他也会说:"那是的。"你说我们还是要把股票炒下去么?他还会说:"那是的。"你说我们不能把股票炒下去了么?他依然会说:"那是的。"
"你以后不能说'那是的'!"大川光火了,"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蠢猪!"
"那是的。"
大川差点被气疯:
"你滚--"
小王默了一阵,走出门去,偷偷地哭了。
他仍然把敬仰和忠诚坚持到最后,决心把总经理的任何指教都耐心聆听到这一辈子的最后一天。除夕之夜,他们俩在空荡荡的公司办公室里喝着酒,听到外面节庆的鞭炮炸响,都默默地流出了眼泪。因为欠交电费,房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只照亮两张脸和桌面,身后的一切都昏暗莫明,似乎是墙垣也可能是深远无边的旷野。大川突然有些动情,破天荒地向小王敬了一杯酒,让小王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整整一个长夜,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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