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过红卫兵,注意过中国报刊上对红卫兵的声讨,注意到很多长辈人和晚辈人两面合击式的愤怒:你们为什么不忏悔?你们为什么没有基督教那种崇高的忏悔意识?你们为什么不谈谈你们那些不可告人的过去?你们为什么不像德国首相那样跪下来求犹太人恕罪而凭你们这样子中国还能实现现代化么?……
众口一词之下,我倒想说说不必忏悔的事情,比如我写过的两张大字报,是我在学校期间针对老师的仅有两张:
第一张大字报,是攻击小学一位老师的。这位女教师矮胖,常常对学生摸摸头和整整衣领,语文课也讲得不错,讲课时不忘批判自己的丈夫,一个刑满释放的右派。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她夹着尾巴做人,一接手班主任职务,便把我以及其他所有出身于黑色或灰色家庭的学生干部撤下,让革命家庭的子弟全面掌权。特别难以忍受的,是那个算术成绩最臭的新班长,只因为有一个当党委书记的好爸爸,就被班主任宠成了红色大公主。不但考试中可以无端加分,劳动中可以无端闲玩,在任何一次出外支农时都可以吃到班主任偷偷特供的苹果或腊肉,根本不同贫下中农的白菜萝卜相结合,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气煞了满朝文武,让我们几个男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们纠集起来,往讲台上射过尿,在厕所里画过漫画,碰到文化大革命的大好机会,回到母校给老师贴了一张大字报--当时我们是初中生,不理解一个女教师难以承受的政治恐怖,不理解她的不公道后面的无奈。我们是成人以后才想到这一层的。
第二张大字报,则是攻击一位中学老师的。这位男教师瘦高个,挂金边眼镜,据说在国外读过书,又为驻华美军当过翻译,身上至今还有一股从敞篷吉普里走出来的风流味,动不动就打一个响指,好像在日本召妓或者在菲律宾赢了台球。这一天是他的英语课,我前座的一位同学有些拘束不安,被美军翻译发现了。对方过来检查他的课本,发现是一个冒牌的旧练习本,便生气地叫他站起来,问他为什么没有书。他支支吾吾好一阵,说自己没有钱交学费。美军翻译轻蔑地哼了一声,将练习本甩回桌上:"鲁平,你不是读书的材料么!"这句话羞得我的前排同学低下头去,前额差点砸到了桌面。我是这件事距离最近的目击者,我亲眼看到了老师的眼光寒意浸骨,亲眼看见了叫鲁平的同学低着头站了整整一节课,还看见了他的裤角高高吊起,脚上冻得红肿的双脚没有穿袜子,插在一双空荡荡的红色女式大套鞋里。这位搬运工的子弟后来几天没有来学校,是班上同学凑了学费送去他家,他大哭了一场,才挂着鼻涕重返教室。这当然是我后来写大字报痛斥美军走狗的好题材。
回想这两张大字报,我应该向老师道歉,清算当时那些粗鲁的火气,清算那些不着边际的结论,比如不公道就是不公道,缺心肝就是缺心肝,人皆有缺点,有缺点并不一定是什么"复辟资本主义的干将"或者"钻进革命队伍的蛀虫",而这些大帽子无疑是可笑而且伤人的政治恫吓。但我不会忏悔。我想不出为什么我应该忏悔--这与承认自己也是那个时代悲剧基础的一分子从而加以反省检讨,不是一回事。我不会忏悔是因为一个人靠父亲官职而取得特权是不可接受的,我不会忏悔是因为一个人因贫穷而受到歧视是不可以接受的,我有权对这一切表示反对,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有权表示反对。
即便一个初中学生应该道歉他没有找到更好的反对方法。
忏悔是一个道德概念,追究行为的动机,一种正当的反抗即便造成了令人遗憾甚至可怕的结局,应该得到及时的反省和纠正,但与忏悔没有什么关系。医生手术失误可以有技术的检讨,但不需要忏悔。士兵卫国杀敌可以有对死者的同情,但不需要忏悔。只有恶意才应该忏悔,无论这一恶意表现为善行还是恶行,带来了善果还是恶果--包括沽名钓誉地到处行善。正因此,如果我想赶一把道德时尚,用假惺惺的真诚在满世界谴责红卫兵的异口同声中再添一道尖音,把特权与反特权的关系颠倒过来,把歧视与反歧视的关系颠倒过来,那么才是铸下大恶,才真正值得忏悔。那甚至是对两位老师的进一步侮辱:他们肯定知道我应该道歉但不需要忏悔,他们从不要求我忏悔因此更让我长久地尊敬。
我当然知道,我也有值得忏悔的事,将在本书后面说到。我还知道,不少红卫兵手上确有鲜血。我看见过老木怎样被红卫兵殴打,看见过高君家怎样被红卫兵查抄,还看见过红卫兵的起哄声中,一位右派女教师怎样头发蓬散,浆糊满身流淌,跪在毛主席像前背诵《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如果背不出,她就得去与另一个男性反革命互相扇耳光,被挥舞着皮带的红卫兵大声威逼。我心里发紧,看见她眼里既没有愤恨也没有恐惧,是一片深广无限的空洞,没有眼珠而只有眼珠的化石,比一具僵尸更让人惊心。她肯定想到了死,想到了救命的一声枪响或一根绳索,问题是她轮不上这种好事,她死不了也活不了,于是一时没有了主意,眼光突然凝固成茫茫荒漠,阻挡着她进入下一秒钟--那是我看到的人世间最为悲惨的无助。她最终还是死了,自杀在校园后面的浏阳河。人们都知道是初一(101)班那伙小屁孩制造了这一暴行,他们应该对此负责并受到审判。人们也知道是当时的国家机器废除了这种审判因此国家机器就应该受到审判。有幸的是,那一伙只是学生中的极少数。当时第一代红卫兵、第二代红卫兵已经在运动中出局,学校里重组新生的主流红卫兵组织是温和派,其中不少成员本身就曾经受到早期某些红卫兵的迫害,是所谓"黑七类"家庭的子女。温和派反对暴力。红卫兵大联合委员会重申了"坚持文斗反对武斗"的命令,使所有非法关押的老师得到释放--当时这个委员会就是学校里的领导,军宣队还没有来,工宣队更没有来。
这是我的所见,这是事实。
当然并不是事实的全部。我想那个剃了阴阳头的女教师,还有更多受到迫害的过来人,更多的官员、商人、知识分子,一定比我看到了红卫兵更多的残暴,以至一位尊敬的老作家在干校劳动时,看到路边冻得哆哆嗦嗦的几个知青,会有"狼崽子"一语脱口而出的快意。(见杨绛《干校六记》)--她肯定有足够的见闻来支持自己的仇恨,虽然那几个知青的手上可能并没有鲜血,在她那里未经审判就被定罪;虽然他们眼下身疲力乏,饥寒交迫,不像她和同行们那样拿着国家高薪一分不少,理应得到更多的同情。说实话,我震惊于杨绛的简单和轻率,但相信她自有仇恨的根据。文化大革命是一个如此复杂的结构和如此复杂的过程,人们出于不同的生活经历,言说时依据记忆中不同的生活实象,自然会有正常的看法各异。这并不奇怪。一个历史事件到底是什么,需要各种看法相互交流、相互补充以及相互砥砺,以便尽可能接近真理。问题在于,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从官方文件、主流报刊、流行小说直到小学课堂,眼下几乎所有关于红卫兵的文字,都在固化和强化杨绛们心中的生活实象,同时在铲除和收缴我亲眼目睹的另一些生活实象。
在这一种文字的独断之下,谁要提到当时无谓折腾之外还有真实的社会矛盾,谁要提到当时不公和歧视所引起的造反是造反的一部分,谁要提到激进行为动机中还有合理与不合理的相对区别,就是为红卫兵辩护,就是为罪恶的历史辩护,就是可耻的"不忏悔"。公共舆论已经准备好了太多的理论、逻辑、修辞来伏击这种异端,直到我们这一代的任何人都怯于开口,直到任何人都得用公共化文字来修剪记忆,让不顺嘴的某些个人故事彻底湮灭,以求得思想安全。这正像文化大革命的文字专制之下,任何人都怯于回忆和言说某个资本家或者地主的善良,或者某个"走资派"身上可敬可喜的品质。即便这些个人印象是真实的,即便这些个人印象并不要求取消他人的另一些个人印象,但仍是革命的大忌,不为公共舆论所容。当时文艺作品的公式化和千人一面,就是这样闹起来的。
这样,记忆中的有些实象合法而有些实象不合法了,有些故事可说而有些故事不可说了。对于有些人来说,以文字清洗实象成了一种至高无上的道德责任,在文化大革命中标举着,在对文化大革命的批判中也在标举着。一个历史事件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包括一种激进甚至荒谬的思潮如何获得社会基础和大众参与的深层原因,一种社会结构和文化谱系综合性的隐疾所在,都在这种单向度的清洗中消失。文化大革命仅仅被理解成一段坏人斗好人的历史,一出偶然的道德悲剧。
文化大革命给现代中国带来了灾难,是当代人应该深入反思的历史。有意思的是,这一事件眼下却几乎成了知识界的新式禁区--我们能做的事似乎只是继续正确下去,跟着人们大声呼吁"批判"或"忏悔",藏着你应该忏悔或者不需要忏悔的往事,掏出你今后不需要自疑或者应该自疑的坦白。这正像纳粹法西斯给现代欧洲带来了巨大创伤,是当代欧洲人最应该深入反思的历史,眼下却也几乎成了知识界的新式禁区--他们能做的事似乎也只是继续正确下去,给奥斯维辛集中营献花,对贩卖纳粹徽章的奸商起诉,向奥地利上台的极右派进行激动的外交抗议和政治封杀。这样做并没有错。但以没有错的行为压制另一些没有错的行为,则不能不令人生疑。就像吃饭并没有错,以吃饭来压制喝水却一定别有用心。很多有待于探寻的历史谜团,比如当年不但在德国而且也在英国、法国、俄国等地方同时出现的排犹浪潮,比如当时德国和西方各国共同出现的自由市场危机和对法西斯主义的幻想和纵容,都可能承担"开脱纳粹罪责"一类政治恶名而销声匿迹,以保住欧洲民主阵营的体面。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做这种傻事。
因此,当我看到中国知识界在呼吁"忏悔"的浪潮和欧洲知识界抗议极右派和法西斯的示威壮景,我看到了人们对专制主义和极权主义的深仇大恨,看到了一种令人欣慰的拒绝和抵抗,但也看到一种新的思想专制和新的思想极权正在悄悄形成,并且在"政治正确"的名义下积重难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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